陆长星的怀抱结实有力,很温暖,我把头靠在他怀里,从他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温度。
「姐姐,你会没事的,会没事的。」
陆长星双手情不自禁地发抖,我笑着伸手抚上他的脸,却摸到一手的眼泪。
「皇上~」
陆长星点头,又摇头,
「我不是皇上,我是姐姐的陆长星,我在这里,你不要死好不好?太医!快叫太医!」
我笑着摇头,把唇凑到他耳旁。
「皇上,我要走了,祝你万寿无疆,永享——孤寂——」
双手无力地垂下,我感觉到有人把我抱得死紧。
意识的最后,我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。
林景天,假死药只有三天的效力,你可要靠谱一点啊!
林景天是禁军统领,掌管内卫,时常在御前行走。
他欠了我人情,所以答应我会把我平安送出宫外。
我陷在黑甜的梦里,等再恢复意识时,只感觉脑袋昏昏,身下震荡,晃得我想吐。
我迷茫地睁开眼睛,头顶是广阔的夜空,繁星点点,无边无际。
我出来了,挣脱了那囚笼一般的四方天地,我在宫外了!
我激动地坐起身,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板车上,身上堆满了蔬果。
板车前面,一道挺拔的背影端坐马上。
听见声响,林景天转过头,跳下马来。
他凑到我旁边,勾起唇角,露出一角尖尖的虎牙。
「晴月姑姑,幸不辱命,咱们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吧?」
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,刚要张嘴,喉咙里却发出一阵怪响。
林景天疑惑地把脸凑过来。
「我——呕——」
我吐了林景天一身,心满意足地拿他的衣袖擦了擦嘴,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。
林景天沉着脸,眉角抽搐,咬着牙把我推开。
「许晴月,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!」
我「嘿嘿」一笑,正要说话,身后却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。林景天脸色大变,立刻按着我躺回板车上,在我身上盖满蔬果。
「林统领,手下不懂事,您看上这些瓜果菜蔬,下官叫人备上几车送去你府上就是,怎还劳您亲自驾车。」
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,那人看着林景天脏污的衣袍,迟疑地问道:
「林统领,你这是?」
「哦,我晕车。我先回去了,陈大人不必客气。」
林景天翻身上马,我感觉身体又晃荡起来,片刻后,我实在忍不住,偷偷拿起一个水蜜桃,随意得在衣服上蹭了蹭放到嘴边咬了一口。
甘甜多汁,清香四溢,真美好啊。
林景天把我从皇陵拉了出来,进城后直接带我去了他家。
我跳下板车,惊讶地看见林府上下挂满了白绫,所有仆妇都披麻戴孝,一身白衣。
「这是给谁办丧事啊?」
我很意外,林景天无父无母,不知是哪个亲人过世。
林景天抬眸,深深地看我一眼。
「给你办的。」
我站在城里最热闹的朱雀街上,放眼望去,满城缟素,一片雪白。
皇帝追封宫女晴月为圣纯皇后,为她罢朝三日,天下同哀。
世人盛赞皇帝情深,林景天在一旁小心翼翼打量我的神色。
「啧,感动坏了吧?」
我垂眸,心中波澜不惊。
感动吗?
陆长星在用一场声势浩大的追封典礼祭奠他死去的情爱,我只感觉好笑。
他祭奠他的,而我的爱情早就死在了六年前那个飘着大雪的夜晚。
那是他第一次封妃,封的是臣相之女,熹贵妃。
陆长星叫我在偏殿伺候,我同其他宫人一样,安安静静地跪坐在脚踏上,听见里头传来女子痛楚又愉悦的低吟。
我握紧双手,把里头每一个音符都听得一清二楚。
事后,我打水进去。
熹贵妃娇羞地躺在陆长星怀里,陆长星取了巾帕,亲自给她擦拭,擦完随手把巾帕丢进铜盆之中。
我跪在地上,看着那团帕子在铜盆里溅起水花,皱巴巴地沉到水底。
一文不值,好像一个宫女廉价的爱情。
此后的许多年,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地鞭尸。让我明白,在陆长星心里,我首先是个宫女,其次才是许晴月。
「走吧,有什么好看的。」
我拉着林景天,问他什么时候送我出城。
林景天笑着摇头。
「这么急啊?许晴月,在京城待了二十多年,你还没有好好逛过吧。趁这几天逛逛,等眼前治丧的事忙完了,我就送你出城。」
我盯着他的眼睛。
「我不喜欢京城,而且我今日就要出城,一刻都不想等。」
皇陵的假尸体迟早会被发现,我不知他怎么还有心思同我在这说笑。
林景天的神色也沉了下来。
「许晴月,我还有事要做,我答应你三天内送你出去。」
我探究地打量着他,垂在袖中的双手紧了又紧,终于开口答应。
「好。」
我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,也不擅长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到别人手中。
林景天不送我出去,我决定自己走。
熬到半夜,我收拾了包袱,装了些金银细软就翻身从窗里跳了出来。
月光很亮,我跳到房顶,看见林景天坐在上面喝酒,他朝我晃了晃酒瓶。
「今夜月色真好,许晴月,喝一点?」
妈的,晦气。
我丧气地丢开包袱,走过去不客气地抢了他的酒壶就喝。
灌下几大口,热辣的酸楚一直从喉间涌到四肢百骸。
林景天单手托腮看着我,他长得跟陆长星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。眉飞入鬓,俊逸挺拔,肌肤也是好看的小麦色,浑身上下透露着浓重的阳刚之气。
此时他双眼亮晶晶的,犹如天上的星辰。
「许晴月,你往后有什么打算?」
我垂着眼眸喝酒,
「往后不知道,现在只打算等你喝醉以后就溜走。」
林景天哀怨地看我一眼,突然把脸凑了过来,
「我长得就那么比不过陆长星啊?你难道一点都没有考虑过留在我身边?」
我一把拍开林景天的脸。
「神经病,林景天,你喝醉了?」
林景天叹口气,仰头倒在屋檐上,双手枕在脑后。
甘冽的酒意顺着春风朝我飘来,还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冷松香味。
「是有点醉了,清风明月乱人心那。」
林景天的酒量比我好,酒品却很差,喝醉以后一直双目灼灼地盯着我看,说话也絮絮叨叨的。
我花了大力气才摆脱他,丧气地回房中睡觉。
现在想来,我很后悔那一天没有干脆利落地和他打一架,打赢了就走。
如果那天能走掉,我这一生都会少许多麻烦吧。
第二天,是我的头七,也是我该下葬的日子。
一大早,我就想法子搞到了假身份和路引。
林景天以为我在宫中,不了解外面的世界,想出城只能靠他。
他未免有点自恋过头,当初我托他帮忙仅仅是让他把我的尸体带出来而已。
我坐在马车里搂着一个大包袱,里面塞满了京城最著名吃食铺子的各色点心。
最后看了一眼热闹的朱雀街,我满心欢喜。京城埋葬了我的过去,也将赐予我彻底的新生。
混在出城的队伍中,随着人群缓慢移动,眼看着终于要轮到我了。
前头忽然奔过来一匹快马,上头一名锦衣卫,手里拼命地摇着一面黑色的旗帜。
「皇上有令,速速关闭城门!」
他一路叫着,速度不减,朝其他城门冲去,我夹杂在喧哗的人群中绝望地看着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在眼前关闭。
陆长星疯了,听说扶棺下葬时,他忽然推开旁人冲上去搂抱我的尸体。
这一抱,立刻就发现了不对。
他当场拔刀,把守陵的奴婢侍卫杀了个精光。
他连形象都不顾了。
我挤在人群里,看见他骑在马上,双眼通红,手里的长刀还滴着血,身后跟着大队锦衣卫。
「林景天,她在哪?」
陆长星把刀架在林景天的脖子上,锦衣卫围住林府。
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,无力地低下头。
对不起啊,林景天。
林景天笑,勾起唇角,笑得肆意张扬。
「皇上,何必呢,她连死都想离开你,放她走不好吗?」
陆长星瞳孔骤然一缩,他把刀朝下压了两分,林景天的脖子上瞬间沁出血珠。
「林景天,朕和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。」
「来人,把他带进去,叫陈威亲自来审。」
陈威是锦衣卫都指挥使,擅用酷刑,他嗜血残厉,以折磨人为乐。落到他手里,死亡是最大的奢求。
陆长星果然还是擅长耍弄人心,他在林府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对林景天行刑。
林景天父母双亡,留在府里的都是难得的忠仆,我藏在巷口听见府里漫天的哭叫哀求,伸手捂住了耳朵。
「许姑娘,我知道你还没有走,许姑娘,你出来救救我们少爷吧——」
「皇上,让小人来吧,让小人代我们少爷受罚。」
「许姑娘,你出来,你出来啊——」
我闭上眼睛,心脏缩成一团。
「林景天,骨头倒是硬啊,这样吧,你一个人受刑未免太无趣,叫这几个喊得最响的来陪你怎么样?」
陈威阴阳怪气的嗓音响起。
我愣住,片刻后,深吸一口气,朝前迈出一步。
「皇上,我招,我同她约好了今晚在阳明山脚见。」
林景天痛楚的喊声传来,音量很大,像是刻意说给我听的。
我愣住,阳明山就在城西,山势很高,翻过阳明山便离了皇城。
现在城门被封,也许阳明山是我唯一的机会了。
我立刻转身离开,在城中准备一番,备车去了阳明山。
林景天这人,品性虽然一般,但是一诺千金,他既然答应送我出城就绝不会食言。
我坐在马车里,打开那包点心,没滋没味地往嘴里塞,香甜的桂花酥尝着却渐渐有了苦味,就如同我和林景天的过往。
我们两家是世交,宅子隔墙而建,小时候我时常翻过墙去林家找他玩耍。玩得累了,林伯母会拿最好吃的点心招待我,还搂着我,哄我喊她娘亲,说最想有一个女儿。
等年岁渐大,两家彼此都有了结亲的意思,我们两人自小听在耳里,林景天也会臭屁的让我喊他夫君。
那时候还小,不懂什么是喜欢,只隐隐约约感觉林伯母很亲切,林家又挨得近,以后嫁给林景天也没什么不好。
直到十岁这年,一切都变了。
我闭上眼睛,眼前闪过父亲落地的头颅,母亲木然地睁着双眼吊在房梁上,仍旧这样死死地盯着我。
我知道她的痛苦和愤怒被最好的朋友背叛,谁又能甘心呢。
许家落败,林家就此青云直上,我捏紧掌心,告诉自己一定要给爹娘报仇。
后来进了宫,林父已经官至内阁,林景天时常会溜进宫里来看我。
他会带上最精致的点心,悄悄放在我窗外。
我哪怕饿得要死,也从来不吃他给的东西。陆长星知道我们的事,他心疼地抱住我。
「姐姐,咱们不吃他的东西,等我长大了我会给姐姐买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。」
可惜他自己也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,被几位兄长欺辱,有时候还是林景天出来帮忙。
每当这个时候,我们两个就牵着手,垂着头站在旁边,一言不发,好像比挨打更加难过。
「姑娘,阳明山到了。」
我跳下马车,沿着台阶拾级而上。
我生命中,曾经起誓会一生护着我的两个男人。一个踩着我父亲的尸骨踏上锦绣前程,另一个在荣华之后把曾经的共患难都丢之脑后。
现在,我只想远远地离开他们,离开这个给了我无尽痛苦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