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月临江,水面如点缀着万千银烛。
画舫之中矗立的人,也披了一身月。
他着一袭绣着团花纹的银色斜襟长袍,团花纹是同色暗纹,白日瞧不出,只在月光下才显现,月夜着此衣,通身暗纹如银色天香簇拥,衬得人骨秀神清。
元澈曾说,这衣裳是他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。
我这人没什么特长,无才无德,也就在幼时学了点女红,但我天性懒散,平日里给邻里做些绣样都要喊累。
认识元澈之后我才变勤快,学书学礼学琴棋,却收效甚微、徒增笑柄就是了。
他十七岁那年,我随他回到长安,赶上他的生辰,他当时的身量已经和成年男子同高,面貌也越发秀美。生辰宴上,长安城叫得上名号的贵女郎君全都来了,送的贺礼尽是些我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。
搁到今天我也叫不出名儿来。
元澈却说,只要是我送的,便是一捧清风也是好的。
我却轻松不起来,那时候,我无暇分辨他甜言背后是否藏着真心,我只想也能送他个拿得出手的礼物,来向世人证明,我的爱虽无法华贵,却并不贫贱。
接下来便是取出我的所有积蓄,逛布行,挑雪缎,自己上手裁布制衣,做一套锦衣夜行的银袍,熬了多少天不记得了,只记得做好的时候夜已极深,连宫中的猫头鹰都要睡着了。
我捧着衣裳,想第一时间给元澈看,但又不舍得吵醒他,就顶替轮值的宫娥守在门边等他醒来,他心有灵犀一般开门迎我,笑看着我,那双眼里只有我。
他说那是他收到的最喜爱的生辰礼。
可是他却从不曾穿在身上。
那日生辰宴,贺礼堆得小山一样,我坐在小山后偷偷看他,他和那些贵女郎君相谈甚欢,身上穿的是林家女郎送的如意纹金丝圆领襕袍。
——
“嘭……”
我被人推了一把,手里的河灯落到河面,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,我才想起来现在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,我要做的是搞清楚如今的境况。
难道真的是我狭隘了,元澈把我和沈云椒抓来,不是要为难我,只是因为放河灯的人手不够,我俩只是普通的“壮丁”,他绝对没有公报私仇。
虽然沈云椒被安排去刷恭桶显得如此不合理,但我手上的活简直轻松的很。
在画船换上干净舒适的豆青色棉袍,还能喝到女使亲手煮驱寒姜茶,时不时还有年轻女郎塞给我糕饼吃,整个人都舒适温暖。
今夜元澈要放河灯送逝者,整个平乐镇的百姓都被拽了过来,人人都领了一盏河灯,以寄托哀思。
白日里我就好奇,是什么人过世了,让元澈憔悴成如今这样,甚至亲自服丧。
先帝薨逝已有四载,长公主那些长辈也都身体康健,新一茬的王爷公主最大也才二十出头,绝不可能薨,薨也不会薨在岭南。
我实在想不出这人是谁。
人的攀比心也很不合时宜,我想起去年我死后,消息传到长安城,元澈连个白蜡烛都没舍得点。故而,好奇心越发滋长,我倒要瞧瞧是谁值一整面江的河灯。
如今这来放河灯的百姓,哪个是真来放灯的,不过都是想瞧瞧长安城的王爷是如何模样。
“怎么犯呆犯个没完了。”我右肩又被人推了一把,推我的人眉毛瞬间拧在了一处,姣好的圆脸快要拉成长脸,恨铁不成钢道:“没看见都在等你么。”
我眼见她鬓间的珠花都气歪了,不知怎的,她越气我就越想逗她,我就开始装听不懂中原话,直把她气得抬手要拽我头发。
“莹娘,平日的礼数都忘了?”幸好我俩中间还有个容长脸的婆婆斡旋,莹娘再看不惯我,也只能无能狂怒。
细说来,这个婆婆是个熟人。
四年前,我跟着元澈回了长安城。
初到第一年,元澈还未得封号,虽然是皇弟,却没什么话语权,我更是什么都不懂,时常被人瞧不起,衣食住行统统和宫娥一样形制,自然也没什么资格去接触贵人,直到元澈办十七岁生辰宴,我才第一次等上大雅之堂。也是那个时候,我见到了董嬷嬷。
但我与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会面,顶多算是我混在人堆里偷看她。
所以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像元澈一样认出我,或将我和陈阿细扯上关系。
彼时,先帝薨逝未有一年,新帝、也就是元澈的二哥元脩,登基也不足一年,所以生辰宴从简,饶是从简,也是平常百姓家难以想象的华贵。
琉璃杯、翡翠碗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,煞是热闹。
只端坐于主位的太妃,也就是元澈的亲娘陆太妃脸上却尽是无聊,一会的功夫已经哈欠连连,甚至毫不避讳地表现出来。
那时候我是不懂的,还以为陆太妃是在摆脸子,后来才晓得是我想多了。
也是在宫里待了三年后,我才琢磨出个道理,这种皇室的宴会只是表面热闹,内里其实都是点灯熬油。宫中行事繁琐,来往宾客间不过寒暄敷衍,没有半点真情厚谊,歌舞升平不假,却是宫中数见不鲜的东西,想来对他们来说是只烦不奇了。
当时陪在太妃身侧的,便是此刻站在我眼前的容长脸婆婆,她自幼和太妃一起长大,宫中地位颇高,谁见了都要尊称一声董嬷嬷。
我看着董嬷嬷的脸,就又想起那日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上陆太妃百无聊赖的脸,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了无意趣,就连元澈这个八年未见的儿子,对她来说也可有可无。元澈从岭南被接回后第一时间去见母妃,陆太妃却称身体抱恙干脆没见。
现下脱离出来一想,元澈和她很像,不只是那张脸,最如出一辙的是骨子里的清冷孤傲,任世间富贵流淌,也难得他们母子轻飘飘一眼。
董嬷嬷冲着我笑,“女郎瞧着面善,往后定会有福报的。”
她的手很热,热乎乎地搓着我的手背,让我想起我早逝的阿娘,她又摸了摸.我的头,“女郎叫什么名?”
我想了想,被元澈盯上,迟早都要被查出来的,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,“陈斐,”我想了想,用夹生的中原话补充,装作我是个中原话新手,“上非下文,斐。”
董嬷嬷带着笑,“这名字好,一听就是腹有诗书的女郎。”
我也咧开嘴乐,旁人夸赞我,无论是客套还是真心,都是值得高兴的。
莹娘插了一句嘴,“嬷嬷您这话要笑掉人大牙,这就是胸无点墨的村姑,中原话都说不利索。”
董嬷嬷却还是拉着我的手,“夜长的很,河灯的活计不急,女郎的中原话虽生疏,却听不出口音,想来是有天分的。”
我哪敢接话。
她却转了话头,“女郎可知,那游船中的人是谁?”这种问话怪暧昧的。
我反应过来了,我就说今夜不是来做什么劳力,元澈就是盯上我了,这是要董嬷嬷用宫里那套来说服我主动留下?
我装作面皮薄的模样捂住了脸,“民女不识,但那定然是位贵人。”
莹娘看不惯我这副做作的样子,“呸!不要脸,怎么让你一个跛子捡了便宜,真不明白殿下看上你哪里!”
董嬷嬷瞥了一眼莹娘,莹娘一样毫不退让,“怎么了,我说错了吗?”
这个莹娘应该不是个普通的宫娥,而是个有身份的,但也不是宫中的贵女,不然怎么也是我曾打过照面的。
不过管她是谁,和我都无甚关系。我得想想怎么和元澈撇清关系,眼下最好用的莫过于我已经名花有主了。她若问是谁,我便拉出沈云椒来挡挡。
谁知道董嬷嬷不按常理出牌,她半点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,只轻轻叹息,“女郎还年轻,做事冲动些,如今这世道,女子安身立命还是要靠男儿,好物不坚牢,你们说的真心大多不固,今日浓情蜜意,明日可能就反目。不如为自己选个好走的路,游船中的郎君并非一般的贵人,等女郎了解了解,再做决定不迟。”
我宁愿在大街上要饭,也不要跟元澈走。
董嬷嬷没再说别的,但她脸上的笑让人觉得她已经胜券在握,她催促我,“今夜长的很,女郎先不想别的,将河灯放好吧。”
莹娘弯腰抱起一串河灯,咕哝了一句,“殿下造如此大的阵仗,这位岭南远亲也可以安息了。”
忙活了半个白天,这是第一回听见有关逝者的言语。
逝者是元澈的远亲。
岭南有皇亲?
我一头雾水地转身去拿河灯,但没走两步,眼泪便从眼窝渗出来,身体先于脑子反应过来。
萍娘,是萍娘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