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被马贼拖拽,挣扎间磨破了衣裳,男人们将我推倒在地。
周若窝在孟清舟怀里,怜悯地开口:「若三日后无人赎她,你们再与她洞房,也不迟。」
我被人糟蹋,在她眼里,叫作洞房。
孟清舟冷着脸,抬手护住周若的眼睛。
他说会送百两黄金来换我,土匪头子觉得划算,暂且放我一马。
没想到,我这条烂命,还挺值钱。
我与孟清舟成婚时,他只是个清贫的卖字先生。
周若来接他那日,我才晓得,他的真身是国公府的世子爷。
香车宝马停在逼仄的巷口,孟清舟换上锦衣。
他站在我眼前,明明哪里都没变,却又好像哪里都变了。
周若的眼神一刻都不舍得离开他,他扶她登入车内,紧接着也钻了进去。
我跟着车夫坐在车辕上,脸上的水粉都没来得及卸干净,手忙脚乱,就像个多余的傻子。
我被吊在山寨的高塔前,烈日暴晒,到第三日,神志已不是很清醒。
我的喉咙又干又疼,想来这把嗓子算是毁了。
恍然想起周若曾说:「表哥说得果然不错,你唱曲唱得好,带你上路当真解闷解无聊。」
那时候我就该懂得,纵使拜过天地又如何,我在孟清舟眼里,自始至终不过是个玩物。
只有周若,才配被他放在心尖上。
我想着,待孟清舟送钱来,我便回我的老家去,他自上他的富贵窝。
百两黄金,买个恩断义绝。
可惜,他骗了我。
约定好的第三日,孟清舟,他没来。
再见孟清舟,是在两年后。
彼时方必徊救下圣驾,罪臣之后摇身一变,成了御前红人。
南巡回京后,他被封为殿前指挥使,赐住镶荣府,一时间风头无两。
镶荣府有全京城最美的梅园,正好趁冬日未过,请贵人来赏,顺便结交。
我在四司六局敲定酒席流程,回头就看见孟清舟站在我身后,死死地盯过来。
这比我预想的相遇,时间要早一点。
他的眼神阴沉沉的,恨不得将我掏出一个洞。
不过失态也只是瞬间,下一刻,他便又恢复如常,君子端方、从容泰然。
我微微凝神,目光平静地掠过他,游移至周若的脸上。
她看见我就跟见了活鬼一样,吓得花容失色。
大惊小怪。
孟清舟就为这么个货色丢了我?眼光真是烂得可以。
他会后悔的。
擦肩而过时,他猛地拽住我的小臂。
我吃痛低呼:「公子?」
他的表情阴晴难辨,半晌,笃定地唤我:「栾栾。」
我讨厌这两个字。
「……公子可是认错人了。」
我含笑颦眉,甩胳膊挣开他的手。
理理鬓发,微抬下巴倨傲道:「我乃新任殿前指挥使方必徊之妻,还请公子自重。」
孟清舟瞳孔微缩,他一定不信,栾栾卑贱之躯,怎能嫁得良人。
方必徊忙到半夜回府,看见我趴在桌上打瞌睡。
他横抱起我上榻,勾着我肩上的薄纱轻笑:「大晚上浪给谁看,也不怕着凉。」
真不是我故意惹他,实在是住惯了漏风的茅草房,此处的地龙烧得人心里发燥。
我软软地攀着他的脖颈,半梦半醒地嘟囔:「胡说,少冤枉人。」
话是这么说的,我的手却探向他的腰间。
他抓住我的爪子,掌心的茧硌得人又疼又痒。
他拿额头抵着我,逗弄说:「莫不是发烧了?这辈子还有你来撩拨我的时候。」
与方必徊在一起时,总是他索求无度,我很少主动。
我怕若我太上赶着,他会觉得我天性浪荡,不是个好女人。
可是如今他盛名在外,光是今日我在外头逛了一圈,就听得无数女儿家窃语他的名字,听得我耳朵都要生茧了。
我又怕了,怕他会为哪家大户的女儿,弃我而去。
我如此猜度他的人品,方必徊心里头很不痛快。
作为惩罚,他好好儿地折腾了我一宿,快天明时,才许我贴着他昏睡过去。
迷迷瞪瞪的,我听见他轻声骂我。
「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你了,一张嘴又来气我,没良心的小白眼狼。」
宴会那日,我跟着方必徊与众人见礼。
孟清舟的眼神挂在我身上,又痛又恨,仿佛当日是我将他抛弃。
我特地在梅园搭了戏台,台上演着《鸳鸯债》,台下我跟着哼唱。
孟清舟离得近,他一定听得见。
他垂眼默不吭声,周若几次搭话,都被他眼神逼退。
实在烦了,他起身离席,不知逛去哪里。
周若神色不善,趁此机会,出声刁难我:「夫人哼得曲儿可真好听,可也曾学过戏?」
学戏,是高门贵族眼中的下贱事。
有人帮腔:「若不如夫人登台献唱,让咱们开开眼。」
我从未因戏子身份抬不起头,我爱唱着呢,只是如今,已经不能再唱了。
撺掇声此起彼伏,众人等着看笑话。
方必徊平步青云,多的是看不惯他的人,想给他下马威,想让他知好歹,想尽办法要给他抹黑。
他浑不在意,将割肉的刀狠狠扎在案上。
「突然想吃猪舌头。」
他拿帕子抹着手,懒散道:「尤其是那种话多爱聒噪的,趁新鲜割下来,生吃着嚼劲十足,各位老爷夫人也试试?」
他环视左右,笑眯眯的,瞧着仁义极了。
罢了,又话锋一转,「你们刚刚聊的什么,不要停,继续。」
四下却是鸦雀无声,无人再应。
我往后厨去盯饭菜,抄近道走,却突然被人拽进房里。
孟清舟双目赤红,他将我抵在门上:「孟栾栾,你打算跟我演到什么时候。」
我惊呼道:「又是你?放开我!我不认识什么孟栾栾,世子爷的风流债可别找错人了!」
如今我名隋新意,随心随意,是方必徊给我起的。
「找错人……」
孟清舟冷哼:「两年来我日日派人寻你,一刻不敢停!如今你嫁作他人妇,便失忆了?怎么,小小一个殿前使的正妻,比我国公府的贵妾当得舒服?」
我真想撕烂他的嘴。
当年我是他三媒六聘的正头夫人,如今在他嘴里,却只能做他的妾。
他捏住我的脸,恨道:「便是你化成灰,我都认得出。」
我狠狠咬在他的虎口上,趁他松手的工夫转身就跑。
他眯眼,猛扯住我的衣领,「孟栾栾,你就是欠收拾。」
他卡住我的腰,伸手扯乱我的衣领。
我的肩头刺着一朵小小的栾花,若叫他看见,就全完了。
从我认识孟清舟起,他便是斯文有礼的君子做派,没料到他发起脾气来,竟也让人害怕。
一时情急,我拔下金簪,刺破他的手。
他总算放开我,一大条伤口往外冒血,他拿帕子捂起来。
抬头看我脸上挂着泪,他笑:「孟栾栾,伤得是我,你哭什么。」
我哪里是哭,我分明是喜极而泣。
我就是要孟清舟对我念念不忘,就是要他再看到我时情难自禁。
否则刀子捅下去,他怎么能感觉到痛呢。
我举簪子对着他,抬袖擦擦脸:「世子爷,我再说一遍,你找错人了!我姓隋,也不叫什么栾栾,听着就俗气!」
他脸色一黑,半晌咬牙,背过身略显落寞。
低声道:「嘴硬,罢了,你走吧,来日方长,我倒要瞧瞧你能装到什么时候。」
梅园宴后,不少人给方必徊抛来橄榄枝。
大概都以为,他是个粗鲁野蛮、没有脑子的武夫,招入麾下后,定好拿捏。
周太尉府大房喜得贵子,发来请帖,我带上贺礼前往。
到时周若正随着周夫人在大门口迎客。
她一见我,立刻凑近周夫人道:「就是她,母亲,跟表哥在外时娶来的女人长得有九分相似,您说,那人该不会没死吧?」
周夫人面上带着温婉的笑,只道:「什么娶来的女人,那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蹄子,泥坑里的臭虫也妄想飞天成龙,活该她命短,你沉住气,且看看眼前这个是什么来头。」
我在土匪窝那几日,不仅毁了嗓子,连着耳力也损伤几分,现下常常耳鸣。
方必徊便教我读唇语,他可厉害了,一身技艺,也不知道是吃过多少苦才学来的。
不过我也厉害,两年便学得他六七成,聪明!
这不是我吹的,是方必徊夸我的。
我拖着半残的身子,在席上耳听八方、眼观六路。
周家大郎年逾三十,终于盼来一子,本来是件高兴的事。
偏偏二房不省心,明明是小侄子的满月宴,二房媳妇林氏又带着自己一双麟儿,在席间出尽风头。
大有当年孟清舟家里两房相争的前兆。
不幸的是,孟清舟的父亲败了。
幸的是,没过几年,他二叔伯便得恶疾,突然撒手人寰,这才叫孟清舟他父亲重新掌家。
不过说来说去,苦的只有我,本来只想寻一个如意郎君,安安稳稳地过日子。
没想到人家是下凡历劫的大罗神仙,一朝归位,得要我以命相送。
饭后甜点是雪花酪,呈上来时,周若似无意提起道:「这里头加了核桃粉,咱们没有人吃不得吧?」
我不仅吃不得核桃,连碰也不能碰,当年孟清舟让我给周若剥核桃皮的时候,我的十个指头肿得像是被门夹了一样。
这两年调理过后,虽不似那样严重了,但大夫叮嘱过,不该吃的还是不要碰。
我端着碗的手一顿,知道周若盯着我呢,若是不吃,难免惹她怀疑。
我往嘴里送了一口,赞道:「口感滑润,甜而不腻,太尉府上的吃食,果然样样精良。」
周若长舒了口气,如此喜形于色,周夫人瞪她一眼。
她与我笑道:「娘子爱吃,便多吃些。」
我点头,又生生塞了半碗雪花酪下肚。
半个时辰后,我与雀竹使个眼色,她心领神会,退出房内。
又过了一刻,忽然有人来报:「方家娘子快去瞧瞧吧,您身边那丫头不好啦。」
我眼皮子一跳,本想着让雀竹在外面消磨会儿时间,到时候我借着寻她的名义退场,找个间隙吃口脱敏药,怎么倒真出事了?
周夫人客气两句,问要不要紧。
来人答:「也不是什么大事。」
我只应付说,叫大家继续乐着,别为一点小事扫兴。
跟着小厮一路走到后院,他在我家马车前展手,请我上车。
我撩开车帘,就看见雀竹正跪在里头,肿着半张脸,挂泪瞧着我。
孟清舟坐得端正,手里捏着我的脱敏药丸,放在鼻下嗅着。
他眼带嘲弄,笑问我:「你如今姓什么来着?」
也不必我答,接着道:「哦,隋姑娘,上车说话?」
我沉脸,问他是什么意思。
「这丫头手脚不干净,趁着你不在,在车里翻箱倒柜,你瞧,我替你在她身上搜出个宝贝,闻着便价值不菲。」
他带着看透我的神色,皮笑肉不笑地问:「这药,治什么的?」
我压着火气:「这是脱敏药,世子爷快别闹了!把救命的药给她!」
孟清舟轻笑,只道:「装啊,怎么不继续装了?」
他以为是我承认自己过敏,却不知道,为了以防万一,我提前就吞过药了。
那一碗核桃酪,于我而言,便当真只是个甜品罢了。
孟清舟将药递到我嘴边,吩咐我张嘴。
我斜眼盯着他修长的手指,骂道:「给我干嘛,给雀竹!」
他愣怔的工夫,雀竹却忽然倒地。
我赶紧爬上车,一把抢过药丸送进她嘴里。
「世子爷真是好大的威风,喊打喊杀到别家的奴婢身上!」我瞪着孟清舟。
他回过神,却直接掀开我的袖子。
看到我光滑的小臂,他喃喃道:「你吃核桃没事?不可能……不可能!」
我可能不是孟栾栾。
这件事对孟清舟的打击似乎有些大。
他如此精明的一个人,甚至都没有察看雀竹是否真是过敏,便匆匆离开。
等到他的衣袍再也看不见了,雀竹才从地上爬起来。
她舔舔嘴角的伤,向我讨赏。
「夫人,药好苦,脸也疼,这个月的月银多给点呗。」
要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很简单。
只需要在他十分确信某个猜想时,抛出一个铁打的事实去否定它。
其间巨大的绝望,会让人失去理智。
即使这个事实,是经我捏造。
夫妻夜话,我将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方必徊。
本想听他夸我聪明,结果他的注意完全跑偏。
「孟清舟爱你。」
他冷不丁地扔给我一句。
那是自然,否则他也不会在重见我时失态,更不会因为孟栾栾或许真的死了这个事实,失魂落魄。
可是,有什么意义?
我瞧着他这样,只觉得虚伪。
方必徊将我揽进怀里,搂得紧紧的,像是在提醒我,与我同床共枕的是他,不是旁的任何人。
他应当是吃了点飞醋。
我抿嘴笑笑,伸手回抱他,就像过去的每一夜,在黑暗里,两只伤痕累累的野兽,抱团取暖。
孟清舟在听雨楼里养着一个戏班。
我常女扮男装溜去那儿听戏。
半个月后,他终于出现,感觉消瘦不少。
这回他没再莽撞,见到我时,只是点点头,轻轻一笑,笑里有些苦涩。
我翻翻眼皮,没理他。
他自顾自地在我这桌落座,与我道从前是他唐突,多有冒犯,请我原谅。
神态倒是很诚恳。
我吐了口瓜子皮儿,没吱声。
直到一曲唱完,我手头的点心也吃没了,挑眼瞧向他。
半冷半轻蔑道:「只嘴巴上说有什么用,若真觉得对不住,我听说这地儿是世子爷的?」
我伸手招来个跑堂的,骄矜道:「再给我来三碗杏仁酪、两碟子酥果、一壶龙井。」
然后指指孟清舟,我轻哼:「全记在他账上。」
他望着我的指尖,低笑着摇摇头,吩咐跑堂按我说的做。
「日后来这儿,吃的喝的,全记在我头上,只要你高兴些。」
我没搭话,就抓着一把银瓜子往戏台上撒。
名角儿莲生正在谢幕,戏耍两个把式,我跟着众人欢呼雀跃。
「你喜欢他?」
孟清舟放下手里的茶盏,突然凑过来,与我贴耳道:「我带你见见他,去不去?」
我与莲生可称是相见恨晚。
我要他教我摆两招,他的手正要牵上来,孟清舟却狠狠咳嗽一声。
莲生收手,掩面轻笑:「罢了,姑娘,我们世子看重的人,轻易可动不得。」
我即刻反驳他:「你不要乱说,我家夫君是新任殿前指挥使,不比什么世子威风吗?我跟你们家世子可没什么瓜葛。」
孟清舟轻扭着眉头,众人尴尬地戳在一旁,看着他的脸色不敢说话。
我可不管那许多,自觉没趣儿道:「看来我说错话了?罢了,我还是走吧。」
我提脚出了听雨楼,孟清舟跟出来,沉声问我:「下次你来,想学什么我叫莲生教你。」
我不理他,提脚上了马车。
透过车窗的缝隙,瞧见他神色黯然,应当是很失落。
我掐算着时间。
等他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挣扎得差不多了,推开窗,冲他勾勾手,就像在叫一只狗。
孟清舟大概也觉得有些受辱,半晌略显憋屈地凑过来。
我趴在窗边,露出些小女儿家的姿态,与他道:「那你去跟莲先生说好,我跟他学戏这事儿,可不要叫方必徊知道。」
我向前探着脑袋,与他说悄悄话。
「这是我们的,小、秘、密。」
孟清舟僵在原地,大气都不敢喘一个,生怕坏了气氛。
我收回身,潇洒地摆摆手,只道:「走了啊。」
罢了毫无留恋地关窗启程,剩他一个,戳在原地回味着今日的苦与乐。